衛武營本事
小女孩的幻想雪花,臺灣的芭蕾夢—《遇見胡桃鉗的女孩》
攝影 李建霖
文|白斐嵐
《遇見胡桃鉗的女孩》,來自小女孩的幻想。幾年前,編舞家葉名樺還沒上國小的女兒,某日和聖誕老公公許下心願:「我希望家門口會下雪」。前一刻才信誓旦旦和女兒保證「什麼願望都能達成」,葉名樺不願打破承諾,於是在衛武營音樂廳舞台上,讓一群芭蕾舞者跳起出自《胡桃鉗》芭蕾舞劇的〈雪花〉,漫天撒下碎雪,一下就是三年。
不可能的雪景,不可能的芭蕾夢?
但「下雪」,不只是葉名樺女兒的心願,也是她內心那個小女孩始終懷抱著「不可能的夢想」──「熱帶氣候的南臺灣永遠不可能下雪,就和在這裡發展芭蕾一樣困難」。一代代芭蕾舞者在這裡前仆後繼,貼身傳承每個腳步、迴旋、掂腳、搖手、抬腿、側踢與轉身,有過夢想,也承受更多的挫折。長大後的芭蕾舞者們,有人流浪在久久一次的舞劇製作之間,兼差打工生存,有人索性跳進當代舞的世界,有人勇敢出國尋夢,也有人留下傳承。葉名樺與衛武營合作《遇見胡桃鉗的女孩》,不只想要在台上營造浪漫雪景,也想為年輕時的「臺灣芭蕾夢」帶來些許現實實踐。
然而,這不是葉名樺首度把〈雪花〉搬上舞台。早在2020年疫情期間,葉名樺參與衛武營四國駐地交流計畫(註1),「透過自己從家鄉所帶來的物件或自己的生命故事,在當地產生回憶和情感(E-motions)連結的對話」,她便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高雄長大、戴著安全帽坐上媽媽的機車,來回舞蹈班跳芭蕾的情境,於是將「芭蕾」作品放入《甜甜地》這支探索個人創作脈絡的舞作中,在玻璃圍成的衛武營歌劇院前廳空間演出,期待讓舞蹈更貼近大眾。
那年擔任衛武營駐地藝術家的當代舞蹈家周書毅,看到了這個作品,邀請葉名樺與在地深耕超過三十年的「高雄城市芭蕾舞團」合作《跳芭蕾》。舞作不只回望葉名樺跟著啟蒙老師張秀如(同時也是城市芭蕾藝術總監)學舞的童年記憶,還試圖涵蓋她從自身角度梳理、拼湊的南臺灣芭蕾故事,藉此串聯個人史以及古典舞蹈從歐洲走向其他城市的在地經驗。她便在作品中放入《胡桃鉗》上半場結尾的〈雪花〉,點出了「高雄會不會下雪」這關於城市與舞蹈,以及跳舞的人心中所想、且以行動實踐的隱喻。
攝影 李建霖
芭蕾開啟的舞蹈之路
現在我們認識的葉名樺,大都是作為當代編舞家以身體回應建築或地景、乘載歷史符碼及其衍伸的文化脈絡,或是自身蛻變的情感經歷。她將挪威駐村所感受到那瞬息萬變的北歐景色,化為《寂靜敲門》,從透著自然天光的松菸跳進北師美術館,以《一個人的美術館》概念挑戰更幽微細致的觀演關係。又或者如《牆後的後宅》,穿梭實體建物與抽象情感,細細探究牆內外每個角落隱藏的訊息,透過三部曲邀請觀眾穿越時空,走進王大閎的建築人生;並於《She》系列作品拾起斷簡殘片,也許是一張照片、一段影像或一張地圖、一個配件,藉自身身體化身近代舞蹈史堪為傳奇的歐亞舞伶,串起同為「跳舞女子」的譜系脈絡,思索「身體主體」之於舞蹈的時空流變。
北歐清透幻化的天光,或許帶著葉名樺一路走到這裡,但作為舞者的葉名樺,是從濕熱、不會下雪的高雄開始的。1993年,五年級的她就來到張秀如舞蹈教學中心學跳舞。她笑著回憶「每個小女生梳著包包頭,穿著粉色褲襪,戴著大大安全帽被媽媽接送來教室,就好像一群鶴一樣」。其實不只是她,張秀如從二十多歲開創舞蹈教學中心,也是騎著摩托車從阿蓮風塵僕僕到左營,與小舞者們一起做著「芭蕾之夢」。
葉名樺口中撐起南臺灣芭蕾場景的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成立於1992年。創辦人暨藝術總監張秀如除了投入舞蹈教育、積極推廣古典芭蕾,還定期邀請國外編舞家與舞者來臺演出交流,並堅持一定比例的「創作芭蕾」(古典舞碼外,以芭蕾進行新創)。城市芭蕾於2004年開辦「點子鞋Dance Shoe」創作平台,鼓勵年輕編舞家嘗試芭蕾創作,現今在舞蹈圈闖出一番名號的舞蹈家、編舞家如陳武康、蘇威嘉、周書毅等人,皆在此嶄露頭角。
如果說「像鶴一樣魚貫走進舞蹈班」的畫面,是每個芭蕾女舞者共同擁有的兒時記憶,那麼《胡桃鉗》大概可說是芭蕾舞者不分男女的必經之路。一方面,《胡桃鉗》因故事題材──小女孩克拉拉在聖誕夜收到一個胡桃鉗娃娃,夢中胡桃鉗變為王子,帶著小女孩開啟一段冒險── 向來有著因應聖誕節慶的演出傳統;就實際層面來看,《胡桃鉗》舞劇角色多元,自然也讓更多舞者有機會參與,賦予各式發揮空間。
從《胡桃鉗》打開「經典」的縫隙
不過,即便《胡桃鉗》名列「三大古典芭蕾」,葉名樺小時候既沒機會跳到這齣舞作,事實上也對這作品不感興趣,覺得《胡桃鉗》「第一幕不穿硬鞋,沒有技術」。一直到大學北上念了北藝大舞蹈系,在課堂看了美國知名編舞家馬克.莫里斯(Mark Morris)版本,才忽然對《胡桃鉗》產生好奇。影片裡柴可夫斯基優雅帶有童趣奇想的音樂依舊,角色卻穿起時裝;場上一顆白色聖誕樹,在極簡幾何舞台帶點剪紙裝飾的場景開展劇情。當時的葉名樺,並不知自己為何深受吸引,只覺得是古典芭蕾與當代視覺畫面的衝擊。但如今回想,如Mark Morris所言:「因為美麗在於詮釋的差異,新的觀點存在於現今,改編是為了現代觀眾而重塑」,藉此讓葉名樺看見「經典中還有無限可生長的空隙」。(註2)
那麼,葉名樺自己的《胡桃鉗》,又是如何在經典之中尋找生長的空隙呢?她回憶過往唯一一次有機會跳《胡桃鉗》,是在大學時由張曉雄老師創作現代芭蕾舞劇《胡桃鉗MIT夢幻蝴蝶谷》,雖是擔任女主角,但舞蹈與故事皆為全新改編,「感覺自己好像也沒跳到古典芭蕾」。相較之下,此次《遇見胡桃鉗的女孩》倒是「古典」許多,卻也開展出另一種當代可能性。
連續三年的《遇見胡桃鉗的女孩》,葉名樺從故事主角「小女孩」出發,將舞劇原本舞蹈段落與現代少女(當然也包括自己女兒)成長經歷結合,現實生活遭遇的角色,則化身《胡桃鉗》人物:第一年主角設定為初探芭蕾的小女孩,自然呈現了編舞家印象深刻的童年回憶;第二年小女孩進入國中,開始產生課業煩惱:今年即將上演的第三部曲,小女孩甫成年,在餐廳打工為了生計奮鬥,也對「未來將成為什麼樣的人」有了更多想像。葉名樺除了為學校、餐廳場景搭配相應的橋段設計(如擊劍、端盤,都巧妙融入芭蕾語彙),更穿梭日常與夢境。至於《胡桃鉗》第二幕各國舞蹈段落,葉名樺則盡可能保留古典結構,開展奇想場面。
攝影 kito
屬於21世紀臺灣的當代芭蕾
雖是新編舞作,但葉名樺堅持不更動音樂曲序。除此之外,她更深究樂句細節,好比旋律線條如何帶出角色關係,以重複細部動作營造「靜止」狀態,抑或拍點、音色與身體質地的關聯,讓舞蹈更貼近音樂。這點倒是與當年使她眼睛為之一亮的莫里斯相近:莫里斯便曾於訪問中提到「每一齣編舞作品都是從音樂動機開始發展」,更常拆解旋律節奏等聲音細節以發展舞蹈動作。(註3)
前兩年《遇見胡桃鉗的女孩》在衛武營音樂廳演出,葉名樺給予足夠空間讓樂團發揮,也有幾首樂曲單純演奏。邁入最後一年,舞作也跟著小女孩長大成人,首度來到戲劇廳。面對已呈現斷層的芭蕾舞劇製作環境,葉名樺努力召集團隊,如經驗老到的服裝設計顧問林璟如老師、從大劇場觸類旁通的舞台設計林劭翰,當然還有來自各地、辛苦爭取舞台的芭蕾舞者們,無非希望藉由製作活絡生態,為芭蕾發展帶來些許願景,延續臺灣的「芭蕾夢」,自然也有傳承意味。
說到底,芭蕾作為18、19世紀西方精緻藝術代表,21世紀的臺灣又為何需要芭蕾、怎麼欣賞芭蕾呢?對葉名樺來說,芭蕾早已深植不少舞蹈家的身體記憶,不只是技巧的展現,也創造某種穿梭現實與夢想的空間。《遇見胡桃鉗的女孩》舞作最後,小女孩來到生命成長的抉擇階段,葉名樺以「看見最好的自己」副標,期許「即便只能做現在能做的,也要真實面對自我,努力成為最好的自己」── 這大概也是她對「芭蕾」如何在現實與夢想中求生存的深刻告白。
(註1) 衛武營與義大利巴薩諾戴格拉帕當代表演藝術中心、法國馬恩河谷省塞納河畔維堤國家編舞發展中心和日本捷森基金會共同發起的創作發展計畫,各推派四位藝術家或編舞家在這四座城市分別待上三周,進行駐地研究,將生活融入創作。
(註2) 可參考葉名樺自述〈在臺灣,你的《胡桃鉗》會是什麼?〉,刊登於《衛武營本事》。
(註3) 可參考白斐嵐,〈馬克.莫里斯 讓音樂「活生生」起舞〉,《表演藝術雜誌》2014年12月號。
節目資訊
12/19-12/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