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轉千迴，只為再見伊人一面：無垢舞蹈劇場《潮》

衛武營本事

2025.06.13

文｜PS（寫舞人）

看林麗珍的舞，就像看極慢速動作的電影。4K高畫質的影像、以每秒120幀畫面的速率，在眼前安靜流淌而過。每一幀畫面都那樣細膩而絕美。

而那樣的絕美，卻是她帶著舞者，以時間慢燉提煉的生命精華。作品中以「緩行」建構的獨特身體語彙，充滿豐富的情感細節、簡約雕琢的視覺意象，像一場莊嚴的儀式。進劇場看她的作品，不只看舞，而是走進生命的殿堂，與舞者共同完成一場身心沉浸的祭典。

《潮》一則淒美的神話

林麗珍的《潮》，是一則淒美的神話傳說。冰封河底千年的神靈白鳥，用盡魂魄的氣力衝破天罰，只為再見愛人一面。表面上，這是一則關於愛情的故事，但這更是一個關於毅力與恆心的故事。

舞台上，千碼縱橫的白布構成了一片飛雪塵封、冰河僵固的世界。白鳥的魂魄就冰封在河底。縝密如雨的鼓聲，聲聲召喚。一身塗白、幾近全裸的白鳥，緩緩甦醒。她從腰腹發力、以脊椎繞圓，慢慢積蓄力量。她逐漸晃動身體，把脊椎當成鞭子，開始繞圓。她甩起長長的黑髮，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5分鐘過去，她沒有停止的意思。

10分鐘過去，她仍然奮力不歇。

15分鐘過去，她仍然拽動背脊，挑戰自己的極限。

觀眾凝神望著那瘦小卻有著驚人能量的身體，彷彿自己也被她吸入迴圈共振的漣漪裡……

這是《潮》最引人入勝的片段之一，是普通舞者不敢輕易嘗試、也難以挑戰成功的肉身之舞。為了這超過20分鐘的身體旋轉，舞者必須下定決心，從百圈開始苦練，直到可以一口氣繞過千圈，才有上台勝任的可能。

「靜、定、鬆、沉、緩」的身體工夫

千迴百轉的舞藝不是硬練而成的。

要成為「無垢舞蹈劇場」的舞者，必須潛身學習「靜、定、鬆、沉、緩」的身體工夫。他們從關注呼吸、安定身心開始；從脊椎底部的尾閭出發的動力，隨著呼吸律動，極鬆、極緩地感知每一小片肌肉、關節的運行，將自己融入環境之中——這每天的練習與察覺，幾乎是一種修行。舞者在極度切割的時間維度，進入微觀的身體，一個充滿豐富細節與感知放大的世界。

在那場白鳥與愛人相遇的場景。兩人自舞台左右兩端，沿著河水緩緩前行，在四位禾神的照拂引領下，靠近彼此。

他們低垂雙眼，微蹲著身子，用腳尖撫摸河面而行。沒有激情奔跑、也沒有熱淚擁抱。他們走得那樣輕緩，以致於每一步都像帶著縈繞心頭的探詢；以致於當她終於碰觸到他胸脯的那一刻，所有鬱累的涓滴情感，也獲得釋放與完滿……

東方身體風綿延

回看20至21世紀交歲之際，各種末世思潮浮現，企圖透過擁抱自然，心靈回歸，抵抗文明污染。1980年代末至2010年前，臺灣舞壇正有一股東方身體風綿延，許多編舞家也在此際從西方身體訓練與美學，轉向挖掘東方、古老的身體哲學與祭儀。包括強調「氣身心」的劉紹爐，以「宇宙藏」、「獸體」、「人我」為訓練基礎的林秀偉，以「觀想」讓大腦解嚴、身心靈肢體整合的陶馥蘭。以及以太極導引訓練雲門舞者的林懷民。

林懷民的作品《焚松》，在1999年12月31日，晚上10點20分於國家戲劇院開演。與1200位觀眾一起渡過一個平靜的跨年夜。舞者在舞台上焚燒松樹枝、與砸上舞台的鵝卵石共舞。這些來自宗教的儀式和大自然的石塊，「重新為人與自然定位，尋求和平共處的相處之道」。

而林麗珍也是其中一位。

她的代表作《醮》、《花神祭》、《觀》，合稱「天地人」的三部曲。《醮》（1995）以中元節的祭儀，透過一位因漳泉械鬥失去愛人的新娘鬼魂的故事，悼念亡魂。《花神祭》（2000）用〈春芽〉、〈夏影〉、〈秋折〉、〈冬枯〉四個篇章，藉植物的繁華和凋零，詠嘆自然更迭。《觀》（2009）則是一齣神話寓言。鷹族兄弟為了河神白鳥引發征戰破壞自然。最後，與白鳥相戀的Samo獨自流浪遠方，而白鳥的魂魄也冰封海底。

似曾相識，緣起緣滅

看林麗珍的舞，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即視感（Déjà vu）。

自1995年創團三十年來，林麗珍發表不到10個作品。但只要你看過，就一定不會認錯：全身塗白的舞者、輕柔簡約卻意義多變的華幔，燃香、心經唱誦等儀式元素，芒花、種子等來自自然的道具；包括南管、人聲吟唱、磬或僧鑼等音樂，也同樣回歸到更質樸的聲響。它們總會在不同的舞作出現，共同構築、標示出林麗珍的創作風格。

而創作於2017年的《潮》，則是《觀》的續篇，也可說是「天地人」三部曲後的集大成之作。林麗珍曾在受訪時談到：「所有前面的舞蹈，都是為了做三部曲。而三部曲是為了《潮》」。

「讓白鳥和Samo見最後一次面，再分開，他們就真的可以放下了」。

事實上，《潮》的「再見一面」，並不只是白鳥和Samo的會面，而是林麗珍對有情眾生的疼惜；就如同前面幾個作品的母題，都是對生命往復與了悟，對自然的關照。在《潮》的演出中，白鳥和Samo彷彿也是《醮》裡的新娘和她失去的愛人。白鳥令人撼動的死亡之舞，彷彿《觀》的再現。

在《觀》的最後，白鳥把種子帶走；在《潮》的最後，白鳥又將種子放回白河，也象徵新的開始。

在《潮》的最後，《心經》的誦念響起，白鳥留下十二顆種子，弓身緩行，倒退著離開。循環反覆無終已」，如同潮水來去，看眾生緣起緣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