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她的夢裡的中國–杜蘭朵導演 黎煥雄
一個夢境,一個充滿東方異國情調、混雜殘酷與浪漫、多層而重疊顯影的夢 —— 這是我詮釋普契尼的《杜蘭朵》所選擇的觀看角度。因為三幕結構裡的場景有那麼多時候顯得超乎現實—— 過度跳躍、過度怪異,偏離歷史考據不說,角色的行為動機與心理轉折也經常缺乏說服力,所以,這非得是一個夢,複合著不同做夢者的一個夢,連歌詞本身都數度直接將夢、睡眠這些意象搬上檯面,一個被下令不許入睡、卻開始集體夢遊起來的紫禁城,怎麼可能不是個夢,但是,會是誰的夢?還有你希望它是個美夢或噩夢?因為某種自我的心理暗示,一開始,我想到一片傘海、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時空不明的城市,姑且說它是元代 (1762 年 CarloGOZZI 原始劇作所指定 )、姑且說它就在中國北京的紫禁城外(然而 Violet City 或者 Pekin 可都是元朝之後許久才有的名稱),下著大雨、古代的人卻撐著現代的傘,用雨水,刷洗掉一些考據與邏輯的基礎吧 —— 我想。然後也因為這樣,潑墨(water splashing ink)的流動就會可以銜接而上,接著是各種或者尖利、或者圓潤的各式中國書法。最後,所有這些夢的曲線與視覺性的漂浮漫溢,我們再用一個巨大的卷軸承載整合—— 巨大,極簡,卻充滿象徵。
然而一個許多人用來解套不完整細節的夢的詮釋,卻不能只為了彌補不合理的歷史邏輯、與過於急切粗糙的熱情與愛而存在,一個夢,在這個新的《杜蘭朵》製作裡,是為了提出一個新的觀點,將集體的慾望、焦慮、衝突與希望,投射到新的共識與和解上頭,於是,我把這個夢境在舞台上託付給一個年輕的現代女孩,她不在原著的任何場景裡、也可能並不是唯一啟動夢境的人,卻可能一直都在那個故事裡不被看見的轉角,她可能生活在香港或者臺北,大約已經接近三十歲或者更年輕,她生活的地方必定與中國北京有一些難解的兩面關係,看起來似乎是同一個文化系統、但又存在了某種歷史與政治的隔閡 ( 甚至於對立 ),她不是任何政治行動的參與者,但這個女孩的現實生活相當程度地被這個強國或近或遠地牽引著,事實上,整個世界也都將與這個女孩有著類似的處境,尤其是西方,當東方與西方的傳統界分已經進入必須重新解釋的世代,杜蘭朵前兩道謎題揭露的希望與血,哪一項是過去、哪一項是未來?裏頭比較多的是熱情還是仇恨?因此,中國崛起,成為一個讓人愛恨兩難的全新杜蘭朵。
中國崛起(the rise of China),你如何面對?杜蘭朵出題之前,她先把歷史的舊帳羅列出來了,那些可不是歡樂光榮的過往,裏頭有恐懼、侵略與凌辱 —— 一如中國本身的記憶。她不是不愛這個世界,但她必須先測試,而測試往往是危險的,因為如果她的崛起讓世界輸了 —— 代表世界的王子們得繼續獻上人頭,而公主的愛也將陷入絕望;但如果反過來她輸了,祖先羅玲公主的屈辱感不會過去,下一代、或下下一代,還會有新的冷血杜蘭朵登場......。於是這個夢也同時成為一個政治的、歷史的、經濟的、文化的成人童話,一個可以毀滅也可重生的寓言,一個現代人幾乎都可以在現實中遭遇的「夢」。它的出路不在付出性命的犧牲,而在於徹底誠實地面對,知道「燃燒的冰霜」(il gelo che da foco)其實就是「杜蘭朵」,而神祕的異國王子可以不叫卡拉富而他新的名字就是「愛」。過度樂觀嗎 ? 也許有一點,但是這也是普契尼偉大音樂的夢,雖然他來不及說完就沒有再醒來,一個浪漫主義者看世界或許不夠理智與周全,但是他們對愛的永恆召喚,卻是我們永遠都不能欠缺的溫度與救贖。而這也是我對待這個音樂經典的基本態度,新世紀的年輕女子在自己焦慮的夢中,折射了自己與世界對於中國的複雜心境,但是,在和解之後,她夢裡的杜蘭朵選擇了愛、捨去了權力,走下高高在上的結構,夢就要結束,她追逐著結局跑了起來,在醒來前的最後關頭,她回頭,展露了微笑(帶著輕微的憂傷)。
最後,面對以恐懼、睡眠、謎題、名字作為關鍵字的作品,我強調時空重疊的錯置感,讓杜蘭朵父親:皇帝,以作曲家普契尼的造型出現......我希望藉此帶著致敬仿效地提出我的謎題—— 誰的夢?為什麼普契尼? 誰贏?可能的回答有兩種 —— 第一種有三個答案,分別是:人民的夢、西方的東方、犧牲的愛。另一種回答則只需要一個答案,就是—— 音樂、音樂、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