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翱翔,正要開始——談德賽告別演唱會「奇蹟歌聲」中的法語藝術歌曲
文|蔡永凱/東海大學音樂系專任副教授兼系主任
許多歌劇樂迷提到德賽,總是帶點不捨。這位能完美駕馭史特勞斯《納克索斯島上的亞麗安德內》中采碧內塔或奧芬巴哈《霍夫曼故事》中機器娃娃的輕花腔女高音,曾長久被定型為製造炫技效果的花瓶角色。當她逐漸藉由《拉克美》或《哈姆雷特》展現自己對角色的深度詮釋後,卻因聲帶過度使用而不得不中斷如日中天的演唱生涯。然而對女高音的驚天一擊,卻未能擊潰德賽。她不但復出,還挑戰了更多不屬於「花腔女高音」的角色。
不過,人類畢竟是血肉之軀,女高音的黃金歲月總是相對短暫。重返舞台多年後的德賽,在邁向六十歲的時刻,與協助她打造出第二個黃金歲月的鋼琴家卡薩爾合作,於2025年展開了告別巡演。
在這一系列的演出中,兩人端出了相當富有創意的曲目編排,特別彰顯出她從逆境重生的聲樂智慧。她在上半場開始將先演唱莫札特《費加洛婚禮》中四位不同女聲角色的歌曲,再接續一連串法語藝術歌曲;下半場則揭露她較少為人知的興趣,即美國的音樂劇。如此豐富的曲目實難以有限的篇幅論述。
但位居上半場後端的「法語藝術歌曲」區塊實為臺灣聽眾不容錯過的盛宴。一方面,臺灣對法語歌曲的了解,除了歌劇選曲之外多半仍侷限於德布西、拉威爾的少數傑作;另一方面,法語藝術歌曲因其特殊的語言特性及文學傳統,形成對歌者「朗誦」能力的極端重視,讓母語者擁有絕對的優勢。
因此,即使德賽曾經表示自己對藝術歌曲信心不足,然而在這段時間內的打磨,且灌注其在歌劇舞台上對角色揣摩的功力,讓她在法語藝術歌曲上已有令人信服的表現。
即將在「奇蹟歌聲」中演唱的法語藝術歌曲,多首都被收錄在名為《過境之鳥》專輯裡。正如她在訪談中所述,之所以選擇「鳥」為主軸,自然跟她如黃鶯般的嗓音帶給聽眾的印象有關。
從音樂史觀點來看,這些曲目則反映出從浪漫晚期到印象派(象徵主義)、乃至新古典主義期間法語藝術歌曲的多元及蓬勃發展。首先登場的是蕭頌的〈蜂鳥〉。對鳥類有大致了解的人或許都會預期這將是首輕快飛揚的、甚至帶有詼諧風味的歌曲,然而出人意料地,蕭頌卻使用莊重的五拍,恍如重現發生在異國的一段童話情緣。歌詞先描繪了蜂鳥逡巡於蘆葦及花叢間,最後在啜飲花蜜時死去。詩人在最後一段筆鋒一轉,揭露上述蜂鳥所比喻的實為戀人夢想中對初吻的期待。聽眾方才理解,整首歌曲的步調呈現的是春心蕩漾般的恍惚與呢喃。
第二首歌曲來自韓恩,這位委內瑞拉裔的法國作曲家亦是《追憶似水年華》作者普魯斯特的同性伴侶,他譜寫的歌曲常在簡約的主幹中安排細膩的轉折,甜美語氣裡隱約流露對美好時光終將逝去的遺憾,反映出「美好年代」的普遍心理,也建立了法國流行歌曲香頌的雛形。
這首〈紫丁香夜鶯〉開始,歌者以恬適的語氣唱出再次在窗前紫丁香間遇見夜鶯的喜悅,鋼琴卻在第一段尾聲短暫流露出哀傷,隨後彷彿無事般進入第二段繼續歌頌夜鶯帶給她的美好印象。直到歌曲結束前的高音那一聲「去年四月」,方才明白夜鶯所歌頌的愛情早已逝去。在這場演出中,德賽與卡薩爾別出心裁地演唱拉威爾〈三隻美麗的天堂鳥〉。這首歌曲原本為無伴奏合唱編制,是拉威爾向中世紀至文藝復興時期法語地區多聲部香頌歌曲的致敬之作,但作曲家也留下了搭配鋼琴的版本。中世紀至文藝復興的法語香頌,講究歌詞和曲調的重複美感,歌詞常以騎士對貴族女性的苦戀為主。
這首〈三隻美麗的天堂鳥〉中主角轉為女性,她一邊讚賞飛翔而過美麗鳥隻,卻同時低聲感嘆情人已遠赴戰場。在原曲中,拉威爾亦安排其他聲部與女高音聲部對話,但德賽則演唱全部聲部,更因旋律及歌詞的重複而繚繞出落寞的情緒。這首創作於1914年的歌曲,以絕美的姿態,傳達出作曲家對戰爭的無言抗議。
第四首歌曲〈被刺傷的白鴿〉出自貝依特筆下,雖然現今已被少提及,但他在廿世紀上半葉,特別是法語藝術歌曲上的成就堪與浦朗克相比。貝依特喜愛使用較直白的詩文,偏好寫作戲劇性的朗誦式旋律,偶爾閃現美好的旋律,反而更增添作品的戲劇性,特別吸引女高音的垂青。〈被刺傷的白鴿〉詩文將白鴿比喻為因失戀受傷的心,美好的天地萬物都成為刺傷它的匕首。整首歌曲如歌劇宣敘調般,充滿情緒張力地控訴著自己的承受的痛楚,但最後那甜美的終止,卻又如心頭忘懷不了的甜蜜般令人不捨。
當然,廿世紀上半葉的法語藝術歌曲不能不提到浦朗克。與貝依特不同,浦朗克喜愛使用抽象的超現實詩文;雖然也常賦予人聲朗誦,但他並不傾向具有複雜節奏變化的歌劇類宣敘調,而更偏好設計出具有穩定節奏的單純曲調。
在以淡定的語氣唱出曖昧難解的詩文時,更體現出煙視媚行的魅力。身為新古典主義代表人物的浦朗克,喜愛使用具有流行歌曲香頌常見的和聲語法,許多作品散發出浮華習氣。〈海鷗之后〉開始處,作曲家特別要求「輕快且屏息地」,以鋼琴製造出海鷗們急速穿梭盤旋的情景,彷彿亟欲逃脫代表哀傷的雲霧,但在詩中,這些詩人眼中粉紅色的海鷗又曾屈服於詩人雙手,那讓海鷗難忘的吻,是否來自詩人?看似斷裂的語句,是否只是為了拼湊出詩人某一次幸福的海濱記憶呢?
德賽這套以「鳥」為主的法語藝術歌曲區塊將以鋼琴家獨奏拉威爾的〈悲傷的鳥〉小結。但在上半場最後她將再演唱一首浦朗克的歌曲〈蒙地卡羅夫人〉。這首歌曲被作曲家設定為「獨白」,內容講述一位走投無路的寡婦前往蒙地卡羅賭場想要獲得人生最後的幸運。長達七分多鐘的樂曲歌唱著主角的失落、盼望、熱情、絕望,過程中聽者慢慢領略,詩中的女子真正的目的地是地中海的深邃海底。在鋼琴以歌廳秀音樂般和弦的簡約伴奏中,歌者時而低吟、時而高唱,所依憑的不再只有完美的技巧,也包括半生所練就的音樂戲劇性。
從以上簡介的歌曲中,不難看出「鳥」經常被詩人做為愛情的象徵,而「過境」之鳥,雖然不得不離開舒適之地,卻因勇敢前行而擁有更開闊的天空。德賽提及這次的「告別之旅」時,總避免過於斬釘截鐵地宣告,彷彿也流露出猶豫。聆聽德賽在法語藝術歌曲中游刃有餘的表現,德賽的樂迷寧可相信,德賽的「告別」是針對那帶給她沈重壓力的炫技過往,而卸下那些鎖鏈後,真實的德賽才正要開始翱翔。
節目資訊
11/8(六)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