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悖論共存的時刻,那麼美——專訪二律悖反協作體李勻
© Sky Ng
暗無天日的船艙裡,華英一直在昏睡。
那是 1957 年,她拿著他人的身分證,從廣東搭上駛向馬來西亞的貨船。航行不知輪經多少日夜後,終於登岸。屆時,她才第一次看見海洋。
這是劇場作品《乘上未知漂流去》,講述劉華英在時代變動下,做了出走的選擇。 60 多年後的現在,由其孫女姸青為獨角戲演員、二律悖反協作體負責人李勻擔任導演與聲音設計,與觀眾一起漂流未知。
而未知,似乎總會是李勻願意選擇的那一他方。
自小學小提琴,有一天他卻覺得痛苦了,「我很難精準地說出為什麼。但在準備念大學前突然感到,我想做別的事情了。」記憶深處,出現了一個房間,李勻認出它,那是他很小的時候,曾經在高雄看過的小劇場。
「那個房間很黑,卻不讓我害怕。」
模糊的地方:二律背反
進到劇場後,從零開始摸索,李勻很快摸到導演這個角色。他笑說:「我對『整理一些東西』有熱情。而導演似乎可以讓我發揮這個看起來無用的專長。」
研究所畢業後,李勻成立「二律悖反協作體」。在解釋團名時,他先提出一個混亂又有魅力的提問:「我們認為——時間、空間是無限的嗎?如果時間、空間是無限的,那我們要怎麼測量?如果沒辦法測量的話,我們又要如何告訴大家它是無限的?但如果它可以被測量,它就不是無限的。」A 論證和 B 論證,同時成立,卻互為悖論。
「這是康德的『二律背反』概念,在作為我們的團名時,把『背』改為『悖』,更強調兩相悖論的共存。」
團如其名,乍看之下難以被定義,李勻倒解釋地自在從容。二律悖反協作體以文字、身體、聲光與空間作為創作素材,展演形式除了戲劇、肢體,也投入聲響設計與裝置等。表演場地不限於劇場,曾幾度參與臺東藝穗節,在知本溼地上演出《逐》、利吉惡地上誕生《惡地》。並幾次邀請非職業表演者站上舞台。
團隊從名稱到行動,都企圖流動邊界。李勻真的不怕亂。
圖左《惡地》彩排紀錄 攝影師:呂紹鈞
圖右《逐》知本溼地聲音採集
二律背反使李勻認知,這個世界就是會有混雜、曖昧不明、自相矛盾的情境。稱不上可以在其中享受,但他將這個概念當作一種接近世界的方法。「在戲劇文本或人與人的狀態裡面,它很常都是——你有一個合理的論證,你是經由理性邏輯推理出來的。但我也有我的。這很吸引我。」
「人不永遠是邏輯的,也會有沒辦法完全理性的時候,它會產生很多的美麗與不美麗,有時候愛與恨是糾纏在一起的,快樂與痛苦是相伴而來的。」二律背反驗證著他對創作的詮釋,以及對人性的。
在快速與標籤化的時代下,李勻並不擔心團名的複雜與團隊定義的曖昧感,會讓外界無法指認。「當然會接收到別人覺得,好模糊喔、好混亂喔,所以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呢?」被認為是舞團或是劇團,當製作裝置時,也會被以為是聯合設計師團隊。李勻從不去指正。他稱呼自己的團隊為「創作組合」。
「因為是組合,所以它是有彈性與流動可能的。」李勻悠悠地說,「別人怎麼稱呼我們,體現了他們對我們的認識。你並沒辦法改變這件事情。但我也可以繼續告訴大家,我是誰。這都是自由的。」
為什麼可以這麼平淡而不急著解釋呢?「嗯,我認知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不是最重要的。」李勻挪出了空間,讓別人進來。尤其,越看似無法共存的人,他越是歡迎。
更好的選擇:協作體
二律悖反協作體一成立,疫情就來了。因為檔期變更,創團首作《婚姻場景》的製作期拉長到近三年。但這段時光,沒有浪費。
《婚姻場景》以女性離異經驗為主題,由非職業表演者、專業舞者和演員共同演出。最初徵選演出者時,李勻以工作坊進行,他形容那是一段互相陪伴的過程。當然,戲劇學院出生的他,並沒有被如此對待過。
「人生中充滿大大小小的 audition,面試工作、投件、做任何決策,我覺得都是。所以稍微去置換,其實並不難想像那些為了徵選來到你面前的人的感受。」那是緊張、害怕、上對下的權利關係、資源的爭奪——李勻想像後,做出了別的選擇。
「被觀看是一種權利結構,它不可能完全去中心,所以我們很小心妥善地對待。對我來說,每一位來拜訪的人,我總希望能跟他們一起度過一些時間,而不是我要求你為我做什麼。」
尤其,過去李勻的徵選,是希望找到有緣份的非職業表演者。他並不需要表演者擁有硬性的技巧,而更注重在過程中雙方是否都舒服。選擇與被選擇,同時存在。
《婚姻場景》排練紀錄 攝影師:郭欣慈
李勻清楚,導演或組織的領導者都帶著責任與義務,同時伴隨著權力。「我比較謹慎地感受到這些東西。所以在做很多選擇的時候,我會儘可能地去解釋,把自己的推理說出來。」那些選擇包含了務實的工作方法,與抽象的情感直覺。即便困難,他也不使用導演的附贈品「威權」,而是傾力對話。
李勻深知,威權很可能使人上癮。「如果我使用威權,做出一個成功的決定,那我很可能不會再記得,我要再把大家帶到一個理性推理的過程。」
「在我身上,我很少覺得有需要使用到威權。原因是,如果你要做某一件事情,你必須要使用到威權的話,那可能就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總是會有更好的辦法。在團體中儘可能無傷的,創造所有人都可以呼吸的空間,那便是理想的協作體。
我所相信的世界
《婚姻場景》最終由 7 名非職業表演者,與 3 名職業表演者組成,他們之間的界線,也在李勻的雜揉下淡去。「我在意的是,怎麼樣創造一個狀態、空間,容納所有人去看到對方存在的可能性跟美麗。」這是他邀請非職業表演者的初衷,還有,為了觸及一種真實。
就像姸青之於華英,華英之於 1960 年代的南洋;《婚姻場景》的表演者之於女性離異經驗。他們不只是演,而是「存在」。「他們的『真』是一種見證,讓見證過這件事的人來告訴我,他所知道的世界。」
而那位最初觸發他創作動機的女性——他的母親,卻沒有走進劇場。「我曾經想過要不要邀請她一起,但除了時間無法配合,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沒辦法同時是導演與兒子。」他說,母親那段生命經驗雖然堅強,卻也脆弱。「當我和她是母子,我沒辦法在最適當的時候,以一個外部的視角,帶領她離開那些森林。」
《婚姻場景》發展的兩年間,表演者們參與了無數回工作坊。大家談著個人的生命故事。有時是畫畫、有時攝影、有時書寫,他們曾一起討論「自己的房間」如吳爾芙所言,也曾分享生命中最重要的物件——而李勻像是麥田邊的捕手,守護一種真誠,同時不讓任何人墜落。
「我一直覺得,表演者沒有義務在台上把自己坦露出來。」李勻提到,許多人會稱表演者上台是一種獻祭,這之中有觀看與被觀看的政治結構,他認為不管在發展什麼作品,都需要有一個人保持著喊停的意識。所以真正表演時,故事線被打亂、重新拼貼,讓真實的口述經歷能被呈現,也不會過度指涉個人隱私。
不會為了創作,而誘發傷害。李勻眼前總先是關愛人,再思考表演,最後才是作品。
《婚姻場景》排練紀錄 攝影師:郭欣慈
在《婚姻場景》認識的非職業表演者們,李勻喊他們「姊姊」。到現在,已經五、六年了,他語氣中有些甜蜜:「這些時間裡面,有些姊姊繼續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往前走,慢慢地有一些職業舞團、劇團會邀請他們。這非常美好,他們本身模糊了:『我到底是不是非職業表演者?』這個命題,開始變成一個很複合疊加的存在。」
李勻好像拿著一塊很柔軟的橡皮擦,不斷把原來堅定的筆畫擦淡,讓兩邊世界的顏色可以相互流動開來,然後誕生全新的、無人指認的色彩。
「這是我相信的,世界原本的樣子。」
在《乘上未知漂流去》中,李勻和姸青也持續打造他們對世界的認知。
研究所時期,姸青就曾向同學李勻傾訴關於祖母、華英的故事。在姸青的眼裡,華英是一名烈女,當年大饑荒的背景下,以為上了船後將抵達可以工作溫飽的地方,誰知在海的那端等待她的竟是一場已定的婚姻。幾年後,華英登報離婚。從馬來西亞,再次漂流到新加坡。
「華英歷經的不只是地區的移動,還有身分認同上的疊合。」李勻看著華英的身分在幾年內,不斷疊加:中華民國人、中華人民共和國人、英國人、馬來亞人、新加坡人。
李勻談起自己的血緣。「我的組成也稍微多元一點。生父是外省二代,一直照顧著我的父親是客家人,而我母親則是屏東潮州閩南人。」曾經母親提過,生父的祖籍是廣東梅縣,「而華英也是梅縣人——哇。」他驚呼。每一個選擇即展開一個平行宇宙的可能。
「所以,我和姸青,或是我和華英,在某個時代,其實是屬於同一個地方的嗎?是同一國家的人嗎?歷史和國家的邊界到底在哪裡呢?」李勻說或許直到這檔作品演完,他仍然沒有答案,但他的語氣裡充滿期待。
李勻形容,那就像用手機看一張圖片,在無限放大的過程中,它越趨模糊——直到原本那一條銳利的邊界,不再那麼確定了。
《婚姻場景》排練紀錄 攝影師:郭欣慈
原來,他所有的整理,都更像是為了模糊,然後在那裡,看見美麗的可能。
這裡沒有偉大
去年,李勻去了一趟新加坡,終於見到華英。
他有點緊張。但見到本人後,卻迎來平靜。「沒有任何戲劇性,就像是回到自己的外婆家,陪外婆看電視、吃東西,分享舊照片⋯⋯」
《乘上未知漂流去》是時代劇烈更迭下的決定,一名女性身心上的位移與錯置,而最終李勻和姸青所要呈現的,很可能也只是一場平靜卻偉大的存活。
李勻所謂的偉大並不是傳統典型的男性敘事,不打算描繪一名英雄,做了很大的事情。《乘上未知漂流去》擁有一種陰性特質,試圖往內在探去,「華英她雖然只是為自己做了決定,但我們可以藉由一個人的選擇,看見超越世代、超越地區的不同可能。」
在裡裡外外對照著華英的選擇與結果後,他們發現「選擇」這個命題本身存在一種矛盾。
「有多少選擇是自由意志——?有時候我們做一個選擇,它不全然是愛與勇氣的結果。我們發現了,自由意志,有可能只是一種環境使然,更多時候是一種不得不這麼做。」
「我開始覺得,能活下來,就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她做了一個選擇,把自己投身到裡面,然後,活下來。」
因此《乘上未知漂流去》的命題,不在於問為什麼做決定,更多關注於華英當時感覺到什麼?聽到什麼?李勻所打造的聲音景象,將把觀眾疊合上華英的時空。姸青甚至認為,那些聲音使她作為獨角戲演員,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船艙底,浪花拍打船板的節奏;船繩拉扯的緊繃摩擦聲;老鼠溜過尖銳地叫;不分日夜的咳嗽混雜嘔吐聲⋯⋯李勻透過聲音,輕柔地使聽者漂流,然後在突破船艙那一刻,期待聽見未知大海的那頭,閃爍著燈光。
「我們雖然看不到華英看見的場景了,但你可以用身體感覺到,當時那些聲音如何穿過華英的肌膚。」觀眾在作品中會戴上耳機,恐懼、茫然、希望或離別的輕聲,親密地倒入耳中,呢喃出作品與觀者獨一無二的距離,而觀者也有空間,詮釋自己的新世界。
一直好奇,李勻是如何柔軟與費盡心力,願意打開新的世界。他說,或許也還是因為媽媽吧。
其實,李勻的母親是一名鋼琴老師。但他學的卻是小提琴。李勻說,母親刻意沒讓自己的孩子,學習她所擅長的領域。「因為媽媽覺得,這樣我們的親子關係會緊張。所以,與其讓我學習她會的事情,不如讓我去發現這個世界更多的可能。」
「關於開創世界的可能,我媽媽為我做了許多這樣的事情。」
如今,李勻延續了母親的寬厚與善意,透過創作開拓新的世界。那姿態,理所當然。
節目資訊
6/14(六)14:30、6/15(日)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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