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側台」延展中,蛋糕全貌的可能與不可能 《A Piece of Cake》
文|樊香君(躍躍紙上的舞蹈世界-舞蹈書寫工作坊講師、2020臺灣舞蹈平台觀察員)
最後一次看劉彥成的作品,是2018年兩廳院新點子舞展,該次舞展有一個頗具挑戰性的命題:「春之祭」,明確具有向名作致敬、挑戰、或就是各說各話的意味。不過每個時代的每位大師似乎都有一個「春之祭」的坎要過,彷彿作為編舞家非要編一次「春之祭」不可。不過,兩廳院還不算太逼人,讓幾位臺灣年輕編舞家林素蓮、劉冠詳、劉彥成雖在「春之祭」的命題下,但不一定要用「春之祭」的音樂,且可以發展自己的舞作名稱跟方向。
當時劉彥成在該主題下,編了一支名為《垃圾》的短篇作品,由田孝慈與編舞者本人擔當表演。印象中幾乎都是環境音的《垃圾》,加上燈光的轉換,以及表演者看起來要跳不跳的紙紮人身體,到最後在堆高的棧板上沈醉的微扭動,看似某種自我陶醉與耗費時間的狀態,雖然沒有連結舞蹈與儀式會產生的刻板印象氛圍,但這種「耗費」的意味,又似乎隱藏著對於某種表演藝術生產作為儀式的批評,尤其將舞作命名為《垃圾》,又更加強了此意味。當時看完《垃圾》,一個滿明確的印象是,這位編舞者真的有話要說,那次雖說的不算非常清楚,卻倒是有種詩意在其中。
這次在衛武營臺灣舞蹈平台再次演出的《A Piece of Cake》,據說是在編創《垃圾》時同步工作的作品,更可以看出劉彥成有話想說的意圖,這次說的不只更清楚,而且他還真的在台上說起話來了。只是不對著現場觀眾說,而是以背對現場的角度,面向一台正在直播這場演出的手機說話。沒錯,劉彥成在演出的舞台上直播這場演出。在觀演不久後,發現原來編舞者在台上直播,並且是從另一個角度直播的當下,真是讓作為現場觀眾之一的我有些焦躁。焦躁不在於劉彥成在台上看似低調卻其實巨大的存在(畢竟他在開演前的致詞,已經將編舞者身份確立了),我的焦躁其實指向某種當代資訊漩渦的狀態,對於資訊掌握的慾望「當我看不到現場,我就要看直播,當我看到了現場,我還是想看直播。」即便《A Piece of Cake》當初不是為了疫情時代的展演所做,但也不妨將之視為疫情時代表演藝術如何解套與自限圈套的批評,或者說,無論疫情與否,這種需要不斷「發聲與發生」,或者不斷想要「跟著時代脈動」的資訊攫取焦慮是一直存在的。
劉彥成先是在舞台的一角,架起手機、旁邊還立了一座跑馬燈,字幕有時直立、有時倒立,以碎碎念或教條式述說,播放著關於視角的問題、劇場之真實等等的思辨。而劇場的魅力或說充滿曖昧的地方就在於,當看到舞台上發生的事情,觀者有空間以自由聯想的方式,將這些現象自行連結拼湊,產生了各自的夢。所以,當意識到上述的焦慮後,既然也不知道編舞者對著手機碎念什麼,就暫且放下想看直播的殘念,當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假性肯認跑馬燈的文字就是編舞者當下對著鏡頭的直播。至少,確定了安分坐在劇場中是獲得某種「重要」或者「正確」資訊的位置。
那麼,就讓我們回到眼前的「舞台燈下」的表演吧。王筑樺與沈樂兩位都堪稱是相當精彩的表演者,尤其王筑樺靈動的舞台魅力,即便在《A Piece of Cake》有點隔靴搔癢的舞蹈段落,都還是相當吸睛,更別說謝幕的安可曲,兩人充滿個人獨特律動的身體,更是引得觀眾跟著打拍子。但若真的要對於眼前兩為表演者的演出片段有什麼特別深刻感受,其實沒有。因為那個巨大的跑馬燈,閃亮亮的LED文字,以及文字所傳達的巨大意念,已經籠罩了整個場域。
尤其,當事後再看直播,劉彥成也說明了:「現場的舞蹈雖然是這個作品相對完整的樣子,但是這個作品重要的,不是跳舞而已」。所以工作人員、編舞者、每個人身上皆附著了整塊蛋糕的一個部分訊息。於是,當我想吃到其中另外一塊蛋糕,也就是這個作品的另一個面向,必須得在演出結束後找時間另行觀看,畢竟若在演出進行中開手機觀看社群媒體上的演出直播角度,應該會影響他人觀看品質。至此,演出本身以及劉彥成想帶直播觀眾感受的側台角度、舞台上演出角度,隨著時間逐漸展開,在某種程度上溢出了演出當下。所以編舞者在此解構與重構的是:何謂演出?何謂作品?但並非延續過去後現代舞蹈家所朝向的烏托邦夢想,亦即透過解放舞台元素的僵固階層性,以一種並置拼貼的手法,宣稱對於平等的實踐。相反的,因為直播與現場的無法同步接收,劉彥成作為創作者在此反而成為整個作品的中心點。焦點旋繞著創作者在舞台上無法被忽視的存在,以及巨大的LED文字輸出(無論文字內容出於編舞者或是全體舞台參與者的構思),至少在坐在觀眾席的我,只能以有限的線索將劉彥成的直播對話,直接連結為螢幕文字輸出。而在直播那頭的觀眾,則因為「看直播的觀眾沒有買票」,所以不能看整場演出。
《A Piece of Cake》以一種相較世故的姿態批判了「編舞者或創作者」的位置。世故在於,同樣透過並置舞台元素與時區,消除舞台上、舞台下、側台、後台的界線,或是某種幻覺與現實之間,首先是並置舞台上賣力的表演者,與舞台上不斷位移的工作人員與機器。卻以舞台空間被創作者的直播鏡頭「大方介入」,大大翻轉了過去朝向消除界線、在當下攤開組成現實與演出各種層面的烏托邦夢想。尤其當獲知劉彥成在直播中提出舞者在「來賓請掌聲鼓勵鼓勵」後的「假」謝幕,並將螢幕推往正在拍手的觀眾,指向表演幻覺不只在演出當下被拆解,更隨著時間展開下,資訊的逐漸獲得而崩解。而崩解的中心點即是圍繞著身為創作者的劉彥成,那個最後無法被分解的凝視與意志。劉彥成這回的有話想說,不只巧妙地以時興的直播技術,在疫情時代或就是當代人的資訊焦慮下,直指窺探全貌與貪心的不可能。更血淋淋的是,透過演出當下圍繞創作者視角所並存的不同時空(演出舞台、側台、現場觀眾、演出現場的cue點、直播那頭的觀眾、演出結束的後台狀態),以一塊蛋糕的輕鬆與想必是歷經磨練的世故姿態,指出了創作者作為舞作觀看或操作中心的存在。無論演出或現實如何展開,沒有人能看到蛋糕的全貌,除了創作者以外。
樊香君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研究博士候選人,現居柏林,熱衷接觸即興JAM,研究主題從舞蹈史、文化研究與身體實踐研究等面向圍繞也跨越接觸即興。曾任第十七屆台新藝術獎提名觀察人、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舞團SACRE舞蹈構作協作、安娜琪舞蹈劇場《永恆的直線》舞蹈構作、典藏ARTouch網路平台專欄。專文、評論亦散見於《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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